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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過春節,三亞千夫所指。罵聲一片中的這一個月,對三亞人來說,既最重要,也最難熬。 商家抱著“劫富濟貧”心態、工商交通瀕臨崩潰、地方領導一個中午跑五個飯局。了解三亞人在春節中的真實狀態,或可更客觀地解答:三亞何以至此。 “恭喜恭喜!終于過完年了。”龍年第一個工作日,三亞市各機關單位里,公務員們習慣這樣互相問候,話語里盡是“節后余生”的味道。 熱門 旅游區大東海工商所公務員陳晨在春節黃金周后經歷了每天不停“擠到爆”的投訴電話;三亞市政府的領導們也終于完成了一個中午甚至要陪吃五頓飯的“一年中最大的任務”。 而過完這個春節,黑車司機黃永生也就用完了他一年中最重要的掙錢機會,兩個月下來,作為外地游客們又恨又怕的三亞“黑服務”中的一員,他小掙不到六千塊。 作為真正的“原住本地人”,市民陳少鵬在春節后才從一百八十公里外的瓊海市返回三亞對于很多這樣的本地人來說,春節等同于“逃難”。 這就是一片惡名之中,三亞人的龍年春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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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3-2 10:54 上傳
三亞土著疍家人在豪華酒店下,每年冬天的熱鬧其實和他們無關。對于罵聲一片,三亞本地人有自己的理由、難處甚至冤屈。 (CFP/圖) 三亞人已經記不清多少年了,每逢春節,他們必成為負面新聞的典型,從“天價客房”到“天價海鮮”,從“黑心導游”到“黑心司機”,網絡上甚至掀起了一股“抵制三亞”的浪潮。 北緯18度稀缺的熱帶小城三亞,在從小漁村晉升地級市的第25年里,最頭疼的有兩件事:其一,人實在太多了。三亞市常住人口68.5萬,其中市區人口20余萬,春節黃金周涌入游客48.4萬,相當于一個市民接待兩位客人;其二,三亞和三亞人正在成為不光彩的眾矢之的。 千夫所指之下,三亞的服務業人員、公務員、市領導和本地人的春節具體怎樣度過,對于他們來說,春節為什么意味著一本從未念好的經? 司機、導游、海鮮店:“劫富濟貧” 三亞只存在兩種季節:淡季和旺季。淡季里,出租車大亮著“空車”的黃燈,在舊城區一圈一圈徒勞地轉悠,干看著熱鬧的公交車眼紅,海鮮排檔的伙計們三兩個圍在餐桌上打牌,裝海鮮的玻璃水槽里空得見底,一些門戶干脆歇業大吉。海邊一線海景房只星星點點亮那么幾戶,幾如“鬼城”;每年十一月持續到第二年春天是旺季,出租車司機終于熬成了爺。 黃永生在三亞開旅游車,春節到元宵期間,他的戰果并不理想,小掙了五六千。 無數旅游界前輩的輝煌創業史告訴黃永生,春節來三亞的,都是些有錢沒時間的人,對價格不敏感,他們能抱著現金跟逛菜市場一樣買樓,在免稅店里強購,眼皮都不眨一下。 “來三亞的人”面對的是一個必須抓住一年中幾乎唯一掙錢機會的群體:從導游、出租車、黑車、黑三輪、黑摩的司機,到 景點、潛水點、購物點、海鮮排檔乃至荒郊野外的一個水果攤。甚至五星級酒店門童也是掮客的一種,他們為司機招徠客人,油錢之外五五分成。 哪里回扣多,哪里客人就多。反之亦然。這年春節,黃永生聽到亞龍灣熱帶天堂就煩,那些想觀摩《非誠勿擾2》拍攝現場的年輕客人非要去,他就扭頭干巴巴丟一句,“熱帶天堂不接待散客”,或者更狠,“熱帶天堂著火了”!而真相是“熱帶天堂壞了規矩”,因為客流量太大,除夕當天它突然決定取消給司機們回扣了。 黃永生有自己的不痛快,以前開出租,要交三十幾萬的牌照費,每個月五千多的份子錢,同時面臨數量未知的龐大黑車群體。他和河南老家來的老婆孩子,至今租住在港門村一間900塊一月的居民樓里。 2009年,黃永生買了輛面包車拉客。跑一個多月,不懂行規的他被抓了。理論上要罰款1萬到3萬,慌亂中黃永生找到了靠譜的關系,3000塊現金外加一頓一千多的飯局把這事擺平了。 他那些搞導游的朋友壓力也大,沒有五險一金、向旅行社交人頭費買客源已經是二十年的歷史遺留問題了,常常接“填坑”團沒帶團費不說,還得倒貼錢買客源,“你不接也有別人接”。按一米的坑等于人頭倒貼100塊算,春節最深的“坑”能達八九米,以四川、西北等地出手闊綽的游客為主,能不能把坑填滿掙到錢,全看導游本事。 司機、導游和打工仔們自己更加清楚,這個在外地人看來漆黑一片的群體,也是些掙辛苦錢的人。在衣著光鮮出手闊綽的游客們面前,他們其實卑微、心有怨言,從游客口袋中最大可能地把錢掏走,幾乎是他們本能的一種對抗。 海鮮店老板們對過年也抱怨:翻倍的進貨價,用工荒,還有公共關系的維護。工商、物價、稅務、衛生,方方面面的關系都得打點,逢年過節請吃請喝。 三亞的游客普遍大方,進貨五六十的石斑魚,掛三百多一斤也有人瞄一眼就買了,一桌吃個四五千是常事。“外地人真闊氣,花錢不眨眼,”一位海鮮排檔老板說,“另外好多人花完錢反正都要開發票。” 黃永生們因此甚至有了一種劫富濟貧的正義感,在他們眼里游客逐漸等同于兩種人:暴發戶和公款客。“你住洲際酒店的錢是公款吧?住洲際的人還因為幾十塊錢發牢騷?” 大家競相甩開膀子干。黑車繞路提價、導游逼著客人買東西、海鮮店缺斤少兩,作家慕容雪村從2006年起每年來三亞貓冬,寄宿在大東海瑞海豪庭,樓下海韻路全是海鮮排檔,他發現門口拉客的總有幾條大漢,一有客人發生爭執,他們便瞬間變成打手。 劫富濟貧幾乎是這個群體的集體對外意識。參加沃爾沃帆船賽的廣州人袁啟聰把被黑車宰客的經歷發到網上,但很快他遭到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回復: “你自己說,酒店有沒有拿槍指著你讓你坐這‘黑車’?”“有些所謂的名人借助自己的力量來惡意詆毀三亞的人!三亞人民不歡迎你!” 在黃永生們看來,既然是面對“暴發戶”和“公款客”,宰了就宰了,沒人因此有負罪感。 工商、交警、宣傳部:胳膊跟意志一起崩潰了 2008年開始,三亞干部們就沒有“過年放假”一說了。應對這個超負荷運轉的小城,元旦前,市里就發布總動員,各單位一把手公開手機號,不得擅自離崗,重點單位如公安局交警大隊、綜合執法局、工商局等,實行24小時值班制度和領導帶班制度。拿一把手的話說,“打一場保衛戰”。 “從來沒有一個地級市像三亞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面臨這么多問題,”三亞市委宣傳部干部徐家說。自建設“國際旅游島”的聚光燈投向三亞以來,每年春節三亞都是負面新聞的重災區,2010年,東方文華酒店炒出了5.75萬一晚的天價;2011年除夕夜,美麗新海岸小區因故障停電,常務副市長吳巖峻駐守現場,業主們被安排到酒店里吃飯看春晚,仍生氣的業主要討個說法,在機場通往市區的主干道上堵路長達5小時,直至警民發生肢體沖突。 2012年除夕,沒有年夜飯甚至沒有盒飯、沒有春晚,三亞市的執政隊伍,朝著密密麻麻的人群,開戰。 首當其沖的是交通。三亞市車輛保有量16萬,春節里,黑、內、川字頭,甚至 西藏的車都開來了。繞來繞去就幾條主干道,遇上交通警戒,三亞市區就串聯成一片紅色,變成一個浩瀚而綿延的停車場。從大年二十九到初七,三亞共計交通警戒130余次,每次耗時10分鐘以上。 任務量的增長速度遠比交警編制快。交警吳浩明負責警戒路段的執行,邊吃年夜飯邊候著待命。他陳述了自己的兩點困惑:一、接上級通知特別交通管制越來越多;二、他已經搞不清到底哪一級領導來了可以享受這種待遇了。 大東海的一位協警每天必須一直舉手揮來揮去,幾天下來,他的胳膊跟意志力終于一起崩潰了,找到吳浩明說:不干了,這活兒給五千塊也不干了!目前協警的月收入是一千兩百元。 工商局的使命是巡街,監督規范各商戶各排檔的經營,盡管也是240多人全員上陣,至少在“海鮮宰客門”爆發以前,市場還算和諧。 “就過了幾天好日子,”大東海負責處理12315投訴的工商局公務員陳晨說。大年初七的一則微博讓春節的三亞不留神又火了:用戶“羅迪微博”稱,朋友“高先生”一家在三亞吃海鮮,三個普通的菜被宰將近4000元。 徐家說,盡管三亞的宣傳部門歷來對輿情有所監控,但“微博的傳播特點還不了解,在學習中”。當宣傳口一如既往以不變的“零投訴”回應變化的新媒介時,一眾用戶體驗并不那么愉快的游客們被激怒了。 “好像膿瘡被擠爆了一樣,應接不暇”。陳晨說,投訴率報復性上漲,他24小時接投訴也處理不完。 三亞市旅游委副主任唐嗣銑一度對媒體表示,宰客門以來,他出門開會都不敢亮身份,“一公開就有人跟我現場投訴”。 這一劫后,富林漁村被吊銷了營業執照,海島漁村海鮮城被處以50萬元罰款,市委書記姜斯憲出面道歉。 私下里,陳晨認為三亞市是“被逼道歉”,“這不算宰客,三亞的東西本來就是這個價,我們本地人也覺得離譜。” 他的工資三千多,“如果沒有集體分房,一輩子也買不起三亞的房子”,眼看著外地人推動三亞的物價一天天趕超北上廣,自己的收入也不指望了。有時檢查飯店,常常是游客豪吃豪飲一頓飯的消費,隨便就頂上自己兩三個月工資了。 “另一個版本的茅臺酒” 人擠人的舊城區而外,自有一些舒展的去處。國家海岸海棠灣在建,已經有別墅打出廣告泱泱大國邦交的南海“北戴河”,售價高達1億1棟。鹿回頭、亞龍灣有成熟的五星級酒店群、高爾夫球場、游艇會一應俱全。 龍年春節,本地領導便駐扎亞龍灣,迎接各地來的尊貴客人。亞龍灣的酒店高管們高度緊張。一名管理層人員忙得沒時間接丈夫的電話,重要的房間需要提前幾天試睡,反復檢查供水供電,保證每一個拐角都沒有灰塵,貴賓一來,她連晚上睡覺也不敢脫衣服,就躺在床上,隨時待命。 對于地方官而言,吃和喝都成為沉重的生理負擔,每餐常常跑三四場,多時一頓飯要吃五遍。 “貴賓們來,對我們三亞也是很大的支持。”一名領導在接受采訪時,思考之后這樣表達。 旺季一來,三亞的領導最是忙碌,哪怕重要的工作會議也一推再推。北方一降溫,這種緊張感就開始了。 一份文件顯示,2012年元旦,有關領導日程安排如下: 早8:30出發,預計9:40抵達亞龍灣天域酒店,看望貴賓; 10:00,華宇酒店看望一名貴賓; 10:30,前往南山看望貴賓并共進午餐; 14:50,三亞灣假日酒店看望教育界貴賓; 15:30,陽光大酒店,看望貴賓; 16:00,機場迎接貴賓,晚8:00,入住鹿回頭國賓館。 很難統計春節間有多少貴賓來到三亞,只是大年初五海口大霧關閉了機場、大面積延誤以后,三亞民航系統內部不少人感慨:要是這場大霧發生在三亞,急得跳腳的人可能遍布全國。 春節期間,多是企業家邀請朋友來三亞。某大型房企通常的接待規格是:高爾夫必備;海上 運動要包艘游艇,一般是4000元每小時、帶KTV的那種;很多客人喜歡海釣,夜里坐快艇或者游艇出海,天上有月亮,看著大海談事情,一邊釣魚,如果浪不是太高,能釣出五顏六色的魚,別有情趣。 一頓飯過萬很正常。吃飯地點有時定在鳳凰路上的貴賓樓。這家酒樓大堂挑高,進門是鎏金的龍椅,只設包廂沒有大堂。春節期間消費最低七萬起,即便正常價位也是500元每人起,一盤爽口蘿卜皮68元,一瓶53度茅臺酒4000元。有內部消息稱,開車去茅臺鎮進了85萬的酒,不到半年就售罄。 “可以說,三亞是另一個版本的茅臺酒。”三亞市政府一位領導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 三亞市民陳少鵬用“避難”來概括春節感受:芝麻大的城,竟然在三亞灣路堵了快兩個小時;免稅商店天天爆棚;菜市場的物價翻了三番。大年初四,忙完手頭的事情,他趕緊帶著一家老小去隔壁瓊海“喘氣”。 黎族人黎國興還在為春節殺豬花了一千多塊心疼。以前還養豬養牛,現在也沒地可養了。他的村莊六盤村原是亞龍灣項目的所在,1993年被大面積征地,如今每個村民剩不到3分地。 很久以前,亞龍灣還叫牙籠灣,五星級酒店那帶原來是一片防風林。三亞灣的海邊長滿椰子婆,沒人的下午,一個椰子撲的一聲掉下來。黧黑的男女在地里種瓜菜、水稻,傍晚時牽牛回家。 也許是2003年的世姐選舉和“零非典”打破了三亞的平寂。那年以后,東北過來的候鳥逐年增多,開始有人開玩笑說,這里是“黑龍江省三亞市”。 2009年“國際旅游島”讓這改變更加劇烈。一切重新命名,“狗嶺”改了“鳳凰嶺”,“田獨鎮”改了“吉陽鎮”,高樓嘩嘩立起來,長得比棕櫚樹快。人們改口說,這是“北京市三亞區”了。 本地人原本很淡定,當地習俗是在自家地上一磚一瓦蓋房子,海邊的高樓他們不稀罕,海邊潮,家具容易壞,還怕臺風。2010年炒樓熱一過,等到圈地的起高樓的炒樓花的外地人賺得盆滿缽滿拍屁股走人以后,本地人后悔了。這時三亞已經被商業文明席卷,處處是一夜暴富的神話,物價房價都國際化了,本地人再也追不上,他們只能在老茶館里感慨全海南都吃不到3塊一碗的抱羅粉了,或者公交車憑什么從1塊錢漲到2塊,再者去醫院照個X光要從上午9點排到下午4點。 春節以后,陳少鵬在微博上看到三亞人又挨罵了。“其實好多本地人比游客慘。”他引用網上一個三亞人的自白說,本地人現在的出路通常是“兩員”:公務員和服務員。本地人依舊活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縣城模樣的舊城區,外地人去的地方才叫“國際化”。相形之下,本地人忽然矮出一大截:本地人普遍學歷低,本地人住不起亞龍灣,本地人炒不起樓也再無機遇,甚至出租車都不肯拉本地人。 在鄉下,村里人與命運抗爭的手段是賣地不管賣給政府還是私下賣給外地人。他們先天性缺乏做生意這根筋,賣地發財以后,有人繼續猛蓋房子,希望得到更多租金或補償;有人用錢買一輛“瓊B”的豪車,花天酒地大吃大喝,很快殆盡;還有的人染上了賭博習慣,甚至吸食毒品,沒錢了就上街搶劫,成為三亞市嚴峻的社會問題。 三亞市政府為此采取了很多措施,比如春節期間價格補貼,給城市居民蓋保障房已經連續第六期了,農村在推動城建村的改造等,“問題是和現實的差距還是大,現在一個月一兩百塊就了不得了,這些都是杯水車薪。”一名三亞市領導表示。 黎國興的村莊里,上個世紀的安置房墻體白漆已經發烏,大面積剝落,還漏雨,目前正積極申報危房。這個村莊并不景氣,一千多口人,沒幾戶安得起空調。村里人有的在亞龍灣當服務員,有的去城里開摩的,有的搬個凳子去路邊賣檳榔,每天掙十來塊錢。村里孩子普遍只讀到初中。 這個春節年味很淡,黎國興的老婆在亞龍灣瑞吉酒店做保潔,15歲的兒子沒讀書了,在鉑爾曼酒店給客人推香蕉船。去年黎國興最后的田地被亞龍灣高爾夫球場征用,幾經爭取,又拿到6000元補償款。他用這錢買了塊一千多的金色手表戴上,一臺美的冰箱,春節再去田獨鎮買只豬,也不剩什么了。 在海量涌入的陌生面孔中,在一片熱鬧喧嘩中,這些最古老正宗的原住民,現在成了外來者。 |